人生大考
高雄 林照蘭
又到了期末考的時候，心中有「要放假啦！」的喜悅。
本來預定不期末考的，但學生的報告幾乎都是直接從電腦上一字不漏列印下來，難以卒睹， 只好加個小考以彌補成績。
發下考卷，要他們儘量發揮，我說：「題目很簡單，儘量寫。有關報告的分數，大部分的同學都是一字不漏直接從電腦上列印，這一點老師事前已表明，沒有辦法給分……」
話未說完，一個身高至少一百七十公分的學生立刻從椅子上跳起，怒氣沖沖，抓起考卷，衝向講台，狠狠地丟在我面前，咆哮著：「在幹什麼？我這麼認真，竟然零分，我是來給你羞辱的啊？不要考了！你有多少東西呀？power point拿出來呀？」隨即衝出教室，繼續在走廊上嚷嚷。
我當場愣住，在座六十五個學生面面相覷，不約而同地看著我，等看我的反應……我自認是認真的老師─用自製的power point教學，準時上下課，今天未說出口的話是：「你們就利用這次的機會，好好發揮，不會有問題的。」這個學生怎可含血噴人？
我聽見自己的心跳，彌天蓋地而來，震耳欲聾。頓時覺得天旋地轉，眼前是一片漆黑，我感覺身體踉蹌一下，立刻抓緊講桌，我告訴自己：「不能倒下去！」當我慢慢喚回知覺，學生再度踏進教室叫囂：「走！到校長室去談！」
我平靜地說：「可以，要不要先考完再去？」學生說：「為什麼要等考完？就是現在！現在就走……」應考的其他學生，再度骨碌著大眼看著我。
我是教辯論、演說的高手，豈怕對質？但我克制自己：「絕─對─不─能─生─氣！」
響在腦際的六字大明咒，似乎發揮不了功力。心室心房彷彿說好了，舒縮得怦怦響，卻又輸送不出足夠的氧氣，額頭頻頻滲汗。
我很想說些什麼，卻擠不出口，勉強上揚的嘴角也愈來愈僵。頹坐在座位上，右手支起額頭，慣性地默喊：「師父啊！ 我該怎麼辦？」就在當下，學生再度張牙舞爪地衝進教室，我心想著：「任你拳打腳踢吧，我也無力反擊了！」
沒料到學生竟接著說：「你除了會教觀功念恩，還會教什麼？說呀！ 你說呀！……」我像一休和尚般，靈光一閃：「對嘛！我可以觀功念恩呀。」有如在大海中抓到浮木般，此刻，當用「觀功念恩」呀！我緩緩抬起頭，瞇起眼，感恩地對學生說：「是，謝謝你！」我拿起筆，開始在空白的答案卷上，一條條地寫上學生的優點：
他身材魁梧，五官端莊，給人極佳的第一印象。
他口齒清晰，上課勇於分享。
他極有倫理觀，我若質疑他的學長，必力挺到底。
他的作業總是準時交，而且筆跡工整。
這次的報告，他為求好心切，一再修正，只是不得其要，還一直跟老師討論到走進教室前，他是很有上進心的……
一發不可收拾，我愈寫愈歡喜，也不清楚咆哮的聲音什麼時候不見了。這一寫，整整寫了一面。心平氣和地抬起頭，再看看學生，內心湧起無比的感恩，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「清涼」。
那般況味，似坐擁花團錦簇的園林，藍天白雲、清溪潺潺、鳥鳴啁啾、清風徐徐，一呼一吸都是芬多精，天地是何其寬廣。原來「體悟」是這般！原來「證得」是這般！師父呀，剛剛不愉快的一幕，是您帶我穿越瞋的窄門的短暫不適呀！
我的心不再怦怦響，我的心在飛揚。隨即讓同學拿答案卷出去給那位發飆的學生作答，等他寫完再幫忙拿回來。一切都很順利，收拾完考卷，我決定回到家再撥一通電話跟學生道歉。
回到家，心裡沙推一番，擬了草稿後，撥了電話。一接通，我搶先說：「很抱歉，今天因為我的關係，讓你發那麼大的脾氣，在全班同學面前失態。」沒想到，學生竟然回答我：「沒有啦！我也有錯。」這意外的回答，反讓我錯愕，這人是剛剛課堂上發飆的人嗎？
這次，我不給他搶白的機會，繼續說：「是因為我，惹你生那麼大的氣，請你先聽聽我的說明。我自己真的能力不如，沒辦法把『儒家學說』上得精采，這是我的錯，跟孔子、孟子的思想無關，我會繼續努力備課。我要強調的是，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，你的作業從不遲交，上課專心，這次的報告也力求改進，這些努力我都看到了，也以你為榮。」
「但是我心想，像你這麼優秀的青年才俊，未來前途無量，運用到寫報告的機會一定多，我想教你最正確的格式以及如何寫出自己的創見，所以一再要求你補充，我沒有別的用意。如果你不是璞玉，做這樣的要求只是徒增困擾，沒想到還是給了你不可承受之壓力，非常地抱歉。」
「不過，你放心，你在我心目中的好印象，是永遠的，不會因為你今天的失態而改變。祝福你，以後可以遇上最好的老師來教導你。」
講完，我如釋重負，觀功念恩其實不難。過程中，學生除了「是」、「沒有啦」、「謝謝老師」的低吟外，沒有了對辯、沒有煙硝，我彷彿在叮嚀一個即將出遠門的愛子，而學生是個感恩受教的好孩子，講著講著，自己竟也哽咽了。
他解釋說：「最近工作忙，把所有空餘的時間都用在修改報告上，一聽到零分，脾氣就不可扼住。其實，我在教室外面的時候，很多同學也都要我觀功念恩。」他氣消了，我再補充：「如果你覺得上老師的課還有一點收穫，可否請你再聽老師一次話。」他也答應了。
我說：「每個人都有安靜考試的權利，剛才雖然你很生氣，但也剝奪別人考試的權利。我說過，你在老師心目中永遠都是好印象，但如果有一、二位同學不滿你的行為，到處去宣揚，憑老師一張嘴，也說不過他們，明天是否可以請你在班上跟全班同學為你的失態道歉？」他答應了。放下電話，這門課才真正結束。我也成功地沒讓眼淚出來透氣，一股腦兒都進了肚子裡。
後來，有一天在走廊上，學生和我不期而遇，他眼尖，笑咪咪地先跟我打招呼，說老師好，我肯定─干戈已化為玉帛。
這堂課，不是學生期末考，是我的人生大考，出題的不是我，是我諄諄教誨的學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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